王方宇的本行是汉语教学，却成为海内外八大山人书画的最大藏家。几十年来他不仅到处寻觅八大的踪迹，履行着收藏家的职责，而且积极研究八大所有现存书画，成为八大山人专项研究的著名学者。作为业余爱好的学术研究成果甚至超过了很多专门研究八大山人的专家，这一点令人钦佩，也引发我们去思考其收藏逐步建立的轨迹和学术研究的方法。本文以《天倪—王方宇、沈慧藏八大山人书画》《荷园主人—八大山人的生活和艺术（1626～1705）》以及王方宇编《八大山人论集》为基础资料，试图从王方宇的收藏过程和学术研究中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突破口，从而能够更加直观地把握其收藏轨迹和研究方法。

一、王方宇最初涉足收藏领域的情况

王方宇的收藏成就和学术视野与其深厚的学养以及中国传统文人的知识结构息息相关。“他于1913年出生于一户名门望族，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在五个孩子中排行老三。这个大家族拥有很多藏品，其中就包括书画作品。王方宇在这样一个高度提倡学问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并从三岁开始学习书法。”这是其子王少方在弗利尔美术馆出版的遗赠目录中对父亲早年经历的描述，并认为父亲是一位“来自于传统中国的文人学者”。王方宇之后的经历则更加清晰：他于1936年毕业于辅仁大学教育系，1944年负笈美国，1946年获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先后任教于耶鲁大学和西东大学，并曾任西东大学亚洲学系系主任。也就是说，王方宇是学教育出身，到美国后继续深造，最后从事汉语教学工作。实际上在1945年攻读硕士学位期间，他就已经执教于耶鲁大学，并且一教就是20年。毫无疑问，稳定的工作、良好的收入是收藏的基本条件，而且对于王方宇而言，这项工作还让他接触到一些热爱东方艺术的朋友，对日后的收藏帮助很大。①

其中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安思远。此人在耶鲁读书期间结识王方宇，多年关系一直在师友之间，王方宇的收藏活动也与他有直接关系。王方宇并非一到美国就开始从事书画收藏，根据现有资料来看，有两条记述涉及王方宇最初接触收藏领域的情况。其一，王少方在《横跨两个世界》中讲到：“我父亲通过安思远认识了庞耐（Ms.Alice Boney），她后来成为我的教母。”庞耐很早就从事亚洲艺术品交易，并且文中明确提到王方宇是通过她，才开始在美国收藏中国器物、绘画的。其二，安思远为遗赠目录撰写的文章也回忆了那段往事。大约在安思远认识庞耐一年后，她决定让他去耶鲁学习中文。在这期间安思远结识了王方宇，成为他的学生。②通过整合以上两条记述，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王方宇进入收藏领域的时间，应该是在安思远结识王方宇，又将其介绍给庞耐之后。

清 八大山人 行楷临王宠书阎防夕次鹿门山作诗册页30×34.3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 八大山人 行草书临黄道周尺牍册页两开（第二开）25.1×32.5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 八大山人 椿萱图轴172.1×92.4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 八大山人 竹石小鸟图轴164×90.6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庞耐是美国著名的古董商人，1924年在美国开设最早一家经营中国艺术品的画廊，凭借其独到的眼光，一生经手（包括收藏）大量中国文物艺术品。这些文物中多数是顶级艺术品，想必它们一定会激起王方宇欣赏的共鸣。同时，对中国文物外流的情况，王方宇也有切身体会。王少方在文章中提到戏剧性的一幕，王方宇在庞耐家见到了王家祖传的黄釉大盘，它于抗战时期被廉价出售，不想竟在美国古董商家中见到，这次“相遇”对王方宇的震撼可想而知。笔者认为，对于像王方宇这样一位从小在国内长大、接受传统教育的华人而言，在海外收藏中国文物，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心境，曾经喜欢或是见过的东西现在成了外国人的藏品，占有的欲望往往会引发最初的收藏。恰好此时作为古董商的安思远在为他的生计忙碌，有了收藏欲望的王方宇便与他一同奔波于各个展览、拍卖之间，王少方将那段时间描述为“课堂上他们关注普通话，但是老师和学生的心里却都想着中国艺术品”。③不过照安思远的说法，正是这样的奔波使得两人开始有了一些成功的投资，当然王方宇的收藏也就此起步。

二、王方宇所藏八大山人书画的来源问题

几乎所有资料在涉及这一问题时都会提到张大千。王少方在遗赠目录中提到其父“捐赠给弗利尔美术馆的很多八大山人书画都来自张大千”，④但是未涉及具体细节，仅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在李何《王方宇的海外“八大”情结—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八大山人花鸟画作品赏析》中说得更为详细。“20世纪50年代张大千旅居美国，因急筹生活之资，公开出售自己所藏石涛和八大山人的作品。作为张大千先生的多年挚交，他曾以分期付款方式，购得八大画作20余幅。”这里交代了购藏的方式、数量以及出售藏品的原因，但是并未提及这一资料的来源，不知是否可靠。王季迁在遗赠目录中以交易介绍人的身份谈及此事，但仍未涉及具体细节，比如购得的作品名称、交易金额、其他当事人的情况等等。⑤

根据张大千传记中的资料，他在美国确有一段时间生活窘迫，曾向国内低价出售了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五代董源《潇湘图》、宋代刘道士《万壑松风图》及一批珍贵文物书画，⑥而至于他与朋友之间的私人交易则没有任何记载，可能也难于有直接的材料。但是为了说明张大千旧藏在王方宇藏品中的地位和影响力，笔者以现藏于弗利尔美术馆的33幅八大山人作品（原王方宇藏品）为例，通过考察其上张大千的印章、题跋来大致区分这些作品的来源。这33幅八大山人书画由两部分构成，一为王方宇立下遗嘱，让其子王少方代为捐赠的20幅书画精品，二为王少方后又让出的13幅书画小品，由卡本特基金会出资为弗利尔美术馆购藏。

下表根据《荷园主人—八大山人的生活和艺术（1626～1705）》整理而成

14 《行楷书张九龄〈题画山水障诗〉》册页 √大千之宝15 《行楷书孙逖〈奉和李右相中书壁画山水诗〉》册页 √藏之大千16 《行楷书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诗〉》册页 √大千居士17 《（传）怀素草书〈圣母帖〉并八大山人行楷释文题跋》卷 √18 《行楷书孙逖〈奉和李右相中书壁画山水诗〉》轴 √19 《艾虎图》轴 √ 外签：“八大山人《艾虎图》。无上神品。大风堂供养。”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大风堂珍藏印、张爰私印、千秋愿20 《行楷书〈兴福寺半截碑〉》廿开册 √外签：“八大山人《临半截碑》真迹。大风堂供养。壬辰闰五月重装，大千居士题。”钤印两方。藏之大千、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大风堂21 《山水图》轴 √22 《草书耿湋〈题清源寺诗〉》轴 √ 别时容易、球图宝骨肉情、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不负古人告后人23 《芍药图》轴 √外签：“八大山人《芍药》无上神品。大风堂供养。”钤印两方。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球图宝骨肉情、别时容易、敌国之富24 《五松山图》轴 √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张大千长年大吉又日利、别时容易25 《行草书白居易〈北窗三友外签：“八大山人《五松山图》。纸本淡设色，晚年精作。大风堂供养。”钤印两方。诗〉》册页三开 √ 大千居士、大千玺、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张爰、三千大千26 《椿萱鹡鸰图》轴 √外签：“大风堂供养，八大山人庚辰画《椿萱鹡鸰图》真迹，时年七十五岁。”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不负古人告后人、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己丑以后所得、球图宝骨肉情、敌国之富、别时容易27 《双雁图》轴 √己丑以后所得、球图宝骨肉情、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大风堂、别时容易、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28 《行草书唐诗》四条屏 √ 大风堂、大千好梦、大千之宝、大风堂长物、大千游目、不负古人告后人29 《玉簪花图并草书节录姜菱外签：“大风堂供养，八大山人晚岁画《芦雁》真迹神品。己丑以后香港所得。”〈续书谱〉》册页两开轴 √ 外签：“八大山人《玉簪》。大风堂供。”钤印两方。别时容易、大千游目、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球图宝骨肉情30 《行书五言句》对联 √31 《行楷临王宠书阎防〈夕次鹿门山作诗〉》册页 √大风堂32 《行草书临黄道周尺牍》册页两开 √大风堂珍玩33 《仿倪瓒山水图》册页 √

清 八大山人 荷花双凫图轴184.1×95.5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由上表可知，这33幅作品中仅有9幅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为张大千藏品的信息，换言之，张大千的旧藏在这批作品中的比例高达73%，若以王方宇精选出的20幅为考察对象，那这一比例就为75%。当然这其中可能不仅有当年张大千转让给王方宇的藏品，或许还包括王方宇从别处得到的张大千旧藏。同时我们还应看到，王方宇认为的那20幅精品，除了5幅原非张大千旧藏以外，都钤有张大千的多方印章，表明其珍视程度；并且张大千书写题跋或是外签的作品也无一例外都在那20幅之列。显然，王方宇是欣然接受了张大千的鉴定结果，对张大千视为至宝的作品给予了同样的珍视。可以说这些张大千认为的八大真迹就构成了后来王方宇鉴藏的基础，他以这些标尺作品来研究八大山人，从而找出规律，进而再去鉴定其他作品。

三、王方宇所藏八大山人书画精品的最终归属

前面已经部分提及弗利尔美术馆接收的王方宇旧藏，这里再根据现有的资料尽可能复原当时的情形。

弗利尔和赛克勒美术馆馆长朱利安·拉比(Julian Raby)在遗赠目录中简要记述了弗利尔得到王方宇旧藏的经过。在王方宇1997年去世后，王少方选择了弗利尔美术馆作为其父精选的20幅八大山人书画的永久收藏地。1998年，王少方又让出了13幅八大书画小品，包括12幅书法，1幅绘画，由卡本特基金会出资为弗利尔购藏。翌年，王少方再次将其父的研究档案文件一起捐赠给了弗利尔的档案馆和幻灯片库。⑦

事实上在此之前，张子宁作为弗利尔和赛克勒美术馆中国书画部的负责人，“为七十五周年馆庆，曾专程走访王方宇先生，敦请他让出所藏八大山人书、画各一。……王先生同意考虑，并谓将动心脏手术，让博物馆购藏一事待手术后再议。”之后，手术并不成功，“他留下遗嘱要他的儿子王少方，将其精选的二十幅八大书画及十五幅齐白石，选一适当的博物馆捐出。”⑧由此可见，在弗利尔接收王方宇旧藏的过程中，王方宇本人是缺席的，其子王少方成为这场捐赠中的主导性人物。那么我们必然要问，是什么促使他选择弗利尔美术馆的呢？毕竟王方宇虽然答应考虑，但是并未做出选择，而且多家博物馆都在积极争取这项捐赠。王少方在遗赠目录中专门给出了理由。首先，弗利尔美术馆与赛克勒美术馆合为国立亚洲美术馆，弗利尔美术馆一直致力于广泛收集亚洲艺术精品。其次，这一捐赠对于弗利尔而言，可以切实增强其中国画收藏，而它现已成为对八大山人感兴趣的学者、艺术家在美国的目的地。我们希望这批书画不仅在展览中被观赏，而且还要引发某些问题的讨论。再次，我们还希望捐赠和购藏的八大山人书法作品，能够与安思远先生捐赠的260件精彩的书法作品，以及美术馆已有藏品，一起使弗利尔成为中国书法最富有的收藏地。⑨除了以上原因外，安思远的协助对弗利尔获得这批藏品至关重要。在他看来，在美国的博物馆中，没有能与弗利尔美术馆相媲美的，弗利尔为学生提供了接触遗赠的机会，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建议王少方选择弗利尔为八大山人书画的永久收藏地。⑩

四、王方宇对八大山人书画的研究方法

王方宇在学术上的主要成果是对八大山人的个案研究。由于研究对象本身的复杂性，因此王方宇特别注意材料的搜集。“近二十余年来搜集有关八大山人的资料，其中最重要者，是他的作品。这些材料，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原迹书画；第二类是原迹照片和印本；第三类是文字著录和所录诗文函件；第四类是当时以及后人撰写之事迹和书画题跋。”笔者没有见到王方宇及家人对藏品数量的描述，但有学者文章中提到王方宇“收集到的八大书画作品多达70多幅，书画照片1000多帧”。王方宇对作品的重视，可能首先是由于他的藏家身份，他最先接触到的是书画本身，吸引他的也是书画本身，而这恰恰是一般学者所不具备的条件，因此他们会着重于考察八大山人的家世或传记，少分析作品本身。再者王方宇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家，对笔墨语言的熟悉乃至精通，都一一表现在对八大的作品分析当中。

在完成材料的收集之后，王方宇将这些材料汇集一处，进行断代分期和排比研究。由于他特别重视目睹的原迹、照片或复印本，因此在研究中常常以此为据，兼及文字著录等其他材料。他结合八大山人的生活经历，将公认为八大山人真迹中的画法、书法、诗文、签款、图章等，分门别类进行断代分期，确定每一时期作品的细部特征，从而为鉴定八大山人作品提供了比较可靠详实的依据。以款印为例，王方宇对八大山人现存作品的所有款印进行排比研究，分析出各个时期使用的相同或不同的款印，以及经常组合出现的情况。比如，“八大山人是朱耷晚年常在书画函件上签署的别号”，见于1684年到1705年之间，因此它在早期作品中肯定是不见的。再如，“‘何园’‘拾得’是晚期所用的别号”，这两种印鉴在早期作品中也不见。确定款印的使用时间可以为划分八大山人的艺术历程提供依据。比如王方宇将题“八大山人”为别号的21年，以甲戌（1694年）作为划分早期和晚期的一年。他提出的划分依据包括“八”字的写法、“画”和“写”、常用的图章、签用的名号、画押、书法、画法、诗文和室名，其中款印就成为重要的证据。完成这样一张款印的年代表不仅能够为艺术分期提供依据，还可以为鉴定提供力证。杨仁恺高度评价了王方宇的《八大山人书画的赝本》，认为“把伪本按笔画、画法、章法、签款、图章来分类，特别是通过印鉴找出哪些仿作是出诸一人之手的画，再进行归类……这种方法可以‘求同存异’，发现过去忽略的问题。”而王方宇也的确通过他的比较研究，发现了7类仿品流传于世，表明其方法在实际运用中行之有效。

清 八大山人 双雁图轴83.5×90.2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 八大山人 落花、佛手、芙蓉、莲蓬册页四开21.9×28.8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王方宇对八大山人作品的研究方法与鉴定真伪息息相关，并非美术史家通常的大谈气韵之举。他以藏家身份介入八大山人研究，因此他的关注点始终不离那些可操作的领域。他的八大研究实际是一个庞大而综合的体系，在一种近乎科学的研究态度之下，进行资料的收集、整理、比较分析，最后得出结论，这些结论又成为下次收集资料的贮备知识。这种科学的态度也可见于王方宇1975年所写的一篇文章，其中他提出将八大山人与电子计算机联系起来的设想，联系的方向之一为“走向使电子计算机协助甚至于完全自动鉴定八大山人作品的真伪”。既然王方宇认为这一方向在理论上具有可能性，那就我们目前对计算机的认识而言，这一可能性就说明他认为所有的鉴定要素都是可以量化的，都是可以变成指令传达给计算机的，换言之，王方宇认为他对八大山人作品所作的每项研究都具有可操作性。同时，他在研究中的态度极其严谨，依材料说话，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当然，王方宇对八大的研究也相当全面，或考证八大的身世、或分析画面中的笔墨，或对八大留下的“不尽可解”的诗文进行解读，这种解读尤见功力，他运用考据学的方法，找出典出何处，含义如何等等。

五、小结

王方宇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为“食鸡跖庐”，大致可以反映他的收藏、研究之特点。这一典故出自《吕氏春秋》，谓“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虽不足，犹若有跖。物固莫不有长，莫不有短。人亦然。故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故假人者遂有天下。”高诱注:“跖，鸡足踵。喻学者取道众多，然后优也。”因此后世以“食跖”来比喻善学而知识渊博，还比喻广泛搜求，点滴积累知识。笔者以为王方宇在搜求藏品和搜集研究资料上很有些“食其跖数千而后足”的干劲，他重视每件作品，不论是真迹的原件、复印件、照片或是伪作，他都想方设法获得全部资料，而又得益于他在哲学、文学、历史、书法上的深厚学养，使得他可以完全利用这些资料，才能成就显赫的收藏和扎实的研究。

采编|墨虤    编辑|墨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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