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战斗,也休息——真实的鲁迅先生
文 | 朱正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说:
如所周知,鲁迅是最珍惜时间的,他从不让自己的宝贵时间空空度过的。但是在他的日记中,却不时出现往某茶店“饮茶”,往某咖啡店“饮咖啡”的记载,难道他真有这么许多空闲时间去饮茶和饮咖啡吗?完全不是。这是他重要工作的一部分,大概这时候不是替党传递什么文件,就是代党转达什么消息,甚或是替某个同志寻找党的关系。(专著下册,第1200页)
说鲁迅最珍惜时间,最充分而有效地利用时间,这当然是不错的。大家也都知道,鲁迅确实曾经利用某些饭店、茶店、咖啡店去会见一些政治性的人物。例如1930年5月7日的《日记》中,“晚同雪峰往爵禄饭店”就是记李立三在爵禄饭店开了房间,约他前往谈话的事。又例如1936年初北平学联派邹鲁风(化名陈蜕)到上海去参加全国学联的筹备工作,经曹靖华介绍他在内山书店见到了鲁迅,因为内山书店不宜谈话,鲁迅特地领他到一家咖啡馆才谈话的(邹鲁风《党最亲密的战友》,见散篇中册,第900页)。可见许广平说的鲁迅利用茶店、咖啡店来进行他的“重要工作的一部分”的事情,是确实有过的。
现在要问的是:是不是《鲁迅日记》中的那些“饮茶”“饮咖啡”的记载,无例外地都是他在进行“重要工作的一部分”?是不是也曾经有过并不带有什么目的、仅仅作为工作之余的休息的饮茶和饮咖啡?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鲁迅自己的一些言论。
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里,鲁迅不是说过吗?“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
在《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里,鲁迅不是说过吗?“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在《花边文学·过年》一文中,鲁迅说: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
(引者按:着重号据原书,表示最初在《申报》刊出时被删的字句)
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炮,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炮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
这里讲的是1934年的春节。
1935年春节(2月4日)鲁迅致杨霁云的信中说:
舍间是向不过年的,不问新旧,但今年却亦借口新年,烹酒煮肉,且买花炮,夜则放之,盖终年被迫被困,苦得够了,人亦何苦不暂时吃一通乎。况且新生活自有有力之政府主持,我辈小百姓,大可不必凑趣,自寻枯槁之道也。
还可以来一个“有诗为证”:
故乡黯黯锁玄云,
遥夜迢迢隔上春。
岁暮何堪再惆怅,
且持卮酒食河豚。
言归正传。正因为终年都处于繁重的工作和紧张的战斗中间,所以有时候得讲一点劳逸结合,需要有休息,有娱乐,以恢复一下疲劳的身体,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喝一杯咖啡,虽然不能算是一场战斗,但喝过之后,晚上写起文章来就更有精神,这也就和战斗有关了。所以,有时候,他和友人上茶店饮一回茶,上咖啡店饮一回咖啡,决不会有谁认为这是他不“珍惜时间”,是“他真有这么许多空闲时间”的表现的。平心而论,在他连续近九千天的日记里,这种“饮茶”“饮咖啡”的记载是多么少呵。
1940年的时候,许广平写过一篇《琐谈》,其中是这样来介绍鲁迅的休息和娱乐这方面的情况的:
他是不是真不玩的呢?不是的,有时也会去看看电影,更多的时候是把工作方式变换来作休息。他绝不是清教徒,叫人家板起面孔来过日子。偶然的休息是需要的,不过却不要占的比例太多了。(专著中册,第715页)
正是这样,鲁迅“绝不是清教徒”,工作和战斗之外,他也有休息和娱乐,他也完全可以不带着另外的什么目的去饮饮茶,饮饮咖啡。从情理上说是这样,但仅仅有了情理上的推论是不够的,真正有说服力的只有事实。现在我们就来看事实。
有一位认真研究了《鲁迅日记》的研究者包子衍,他为了弄清楚《日记》中所有这些“饮茶”“饮咖啡”的记载是不是另外还包含了什么重要的内容,曾经去询问过知道当时情况的人。冯雪峰给包子衍的复信中,谈到了当年几次“饮茶”“饮咖啡”的情况,现在节录在下面,供参考。
1929年7月19日《日记》:
夜得友松信。同雪峰、柔石、真吾、贤桢及广平出街饮冰。
这次“出街饮冰”,冯雪峰是参与了的。可是他在复包子衍信(1974年2月26日)中说:“‘夜……出街饮冰’,就是去吃冰,没有别的事。”(《冯雪峰全集》第7卷,第111页)
1929年11月7日《日记》:
晚修甫、友松来,邀往中华饭店晚餐,并有侃元、雪峰、柔石。
冯雪峰是这次晚餐座上的一人,他在同一封信中解释说:“春潮书店请吃饭,普通的请吃饭。张友松等人当时开春潮书店,鲁迅先生支持并曾借款给他们。”(同上书)
1930年2月1日《日记》:
大江书店招餐于新雅茶店,晚与雪峰同往,同席为傅东华、施复亮、汪馥泉、沈端先、冯三昧、陈望道、郭昭熙等。
冯雪峰在同一封信中解释说:“大江书铺请吃饭,普通的请吃饭。其中陈、施、汪、冯(三昧)、郭等都是大江书铺的同人。郭,记得是广东人,好像是管财务的。”(同上书)
1930年2月16日《日记》:
午后同柔石、雪峰出街饮加菲。
冯雪峰在1974年1月30日的信中解释说:
据我记忆,和“自由运动大同盟”事无关。……
我记得鲁迅先生曾有过一两次高兴和柔石、我等出街走走和饮咖啡的事,这次可能就是其一。
这时前后曾在“公啡”(一个咖啡店,全名已忘记,楼下卖糖果,楼上有两间小房喝咖啡及冷饮等,在北四川路横浜桥以东)开过一次左联筹备会(参加的即当时所谓“基本成员”的12人),鲁迅先生、柔石和我都到的,记的也很可能是这件事。但我已记不清楚,又有“出街”二字,我不敢断定。(同上书,第108—109页)
1930年5月7日《日记》:
晚同雪峰往爵禄饭店,回至北冰洋吃冰其林。
这次到爵禄饭店去,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去应李立三的约见。“北冰洋”当是当时一家冷饮店的招牌。和李立三会见之后,在归途中和陪同前往的冯雪峰一道去吃一回冰激凌解解渴,休息一下,想来不会有另外的重要内容。冯雪峰当时和鲁迅几乎是朝夕相见,要谈什么随时可谈,大可不必到冷饮店去谈的。
1930年5月17日《日记》:
晚三弟来。夜柔石、广湘来。雪峰及侍桁来,同出街饮啤酒。
这次“同出街饮啤酒”,冯雪峰也在场,可是他在复信(1974年2月26日)中说:“就是饮啤酒,无别事。”(同上书,第111页)
1932年3月7日《日记》:
下午往北新书局,遇息方,遂之店茗谈。
息方即冯雪峰。冯雪峰在复包子衍信(1974年4月17日)中解释说:
店是茶店,大概在三马路,店名已忘记(不是青莲阁,但好像与青莲阁差不多大小,在楼上),就是两人随便谈话,并非开会。这时他避战火(引者按:指“一·二八”上海战争)住在内山分店(“席地而卧”),上海战争起后我第一次去北新找到他。(同上书,第115页)
可见也是随便谈话,并没有另外的什么重要内容。
1934年2月的几天《日记》:
十二日晴。……下午同亚丹(引者按:即曹靖华)往ABC茶店吃茶。……
十三日小雨。……下午同亚丹方璧古斐(引者按:后两人即茅盾和胡风)往ABC吃茶店饮红茶。
十四日旧历壬[甲]戌元旦。晴。晨亚丹返燕,赠以火腿一只、玩具五种,别以火腿一只、玩具一种托其转赠静农。……
曹靖华要离开上海回北平去了,又正好是除夕,鲁迅邀他上街喝杯茶,饯饯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像另有什么重要内容。冯雪峰在刚才引过的这封信中也说:
我好像在解放后听曹靖华说过,当时他到上海住鲁迅家,这是去茶店喝茶大家谈谈,并非左联会议。(同上书,第114页)
可见《鲁迅日记》中的那些“饮茶”“饮咖啡”的记载,至少并不都是有什么重要内容的。相反,有些有重要内容的谈话,例如前面提到过的邀邹鲁风到咖啡店的那一次谈话,在《日记》中反而没有记载。
大家都知道,当时上海华界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之下,租界在帝国主义统治之下,缇骑遍地,茶店咖啡店正是特务出没之所,并不是适宜商谈机要事务的地方。“莫谈国事”,从袁世凯当国时起,就已经成了茶楼酒馆真正的“座右铭”。所以有些特别重要的事情,鲁迅是并不到这些容易出事的地方去谈的。例如他和陈赓的那次著名的会见,就是在自己的家里。
采编 | 墨虤 编辑 | 墨霖
解更多资讯: